民间文学与民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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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利慧:生民造物的始祖与英雄——谈猴神话

发布时间: 1999-04-27


杨利慧《生民造物的始祖与英雄——谈猴神话》,《中国民俗学年刊》(199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4月。

在大自然纷繁复杂、林林总总的动物界中,猴子是较为特殊的一种——按照18世纪以来被普遍接受的进化理论的说法,它们是人类的近亲,今天的我们就是由远古的一部分猴子进化来的。有趣的是,在自古流传的神话当中,猴子也是较为常见的物种,并一样与人类有着种种密不可分的联系。然而,对这类比较丰富的神话资料,迄今为止,学者们关注得并不很多。[1]最近,笔者因撰写一部有关猴生肖研究的小书,搜集到不少有关猴的神话。在此,笔者拟对这些神话的类型以及猴子在神话中表现出的神格和地位等问题。进行了初步的分类和探讨。希望抛砖引玉,以引起学者们对此类神话的更多探究。

在我国许多民族的神话当中,都有猴子的形象,而且它往往是十分重要的角色,同人类的起源、人类生活秩序的奠定乃至宇宙万物的形成等,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就笔者目前搜集到的资料来看,这类神话大体可以按照猴子的行为及其结果的差异,分作5种类型:一、猴子变化为人类;二、猴子孕育人类;三、猴子化生世界万物;四、猴子发明或传播某些人类文化事象;五、猴子肇事导致洪水潮天和人类的再殖或某些生物的改变。

一、猴子变化为人

这一类型的神话,是猴神话当中较为常见的一种。它们大都是讲世界上最初并没有人类,而是先有猴子;以后猴子或缓慢或迅速地发生变化,才最终出现了人类。彝族创世史诗《门米间扎节》中的有关内容,可以说是“猴子逐渐变化为人”的典型例证:

 

……这块陆地上,/树林绿荫荫,/树花亮堂堂,/雀鸟嘻嘻叫,/有老虎和豹子,/猴子笑眯眯。/……树林阴森森,/淌着清凉水,/层层的岩山,/都是猴子住。/有红猴也有黑猴,/爬在大树上,/拿着树枝摇。/穿的是树叶,/吃的是树果,/生在树上生,/长在树上长,/树果当粮食。/世上没有人,/粮食也没有,/牲畜也没有,/火也没有,/天天吃生果。/有的树果苦,/有的树果酸,/有的树果甜,/苦甜认不得。/树名认不得。/有的懒猴子,/住在大树脚,/住在石岩中。/小猴摘来果,/拿给他妈吃,/才知酸和甜。/母猴嘱咐小猴说,/小猴拿着藤子去,/苦树不要拴,/甜树拴起做记号。/树名认不得,/甜树果摘回来,/不甜的果不要摘,/一天认得一样。/支起平石板,/咬不动的果,/就用石头敲,/击石起火花,/树棍已燃着。/石板上有水,/那个老猴子,/用石敲树果,/敲出火花来。/石板下的树根着了火,/石板上的水烧开了,/树果也就煮熟了。/熟的吃一颗,/生的吃一颗,/熟的吃着甜,/生的吃着苦,/从此认得煮熟吃。/一天学一样,/猴子变成人,/树叶做衣衫,/树果当饭吃。/火已经有了,/但粮食还没有,/想法种粮食,/把甜的果树子,/种在海洋边。/有个卡叶莫,/她种下一颗粮,/才到一个月,/禾苗长三节,/长得绿荫荫。/过了三个月,/穗头金黄黄,/庄稼成长三个月,/三天三夜就成熟,/人们心里很喜欢。

……[2]

 

这段叙述,详细描述了人类出现之前世间的状况及猴子的活动,指明猴子是人类的“前身”,在长期的生存实践中,它们学会了辨别果实的甘苦、使用石器、取火、熟食、种庄稼等,逐渐变成了人。、

在有的神话中,作为人类始祖的猴子,并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某个神灵创造出来的。由于某些外在的力量,它们失去了猴子的特征而变成了人。例如,羌族神话讲:

 

猴人是我们的祖先,那时候,猴人一身长满了毛,他是木巴(天爷)制的人,聪明、气力大,经常整那些野兽,山林里头的野兽都怕他。

有一天,野物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老熊给獐子说:“我们今天要收拾猴人,你去看一下,他在干什么。”獐子跑去一看,猴人正在做弓箭……野物听了,就更害怕了。老虎说:“我们要趁早整治这个猴人,他的‘地底喀’(羌语叫箭为‘地底’,弓叫‘喀’)做成了我们要背时呢。”这下野物一齐跑去把猴人捉到,要把他撕来吃了。

这事天上的木巴晓得了,就对野物说:“你们吃不得猴人的肉,他是人种啊。只能拔他的毛,不能伤他的身啊。”野物就把猴人的毛拔了,你扯一撮我扯一撮,把猴人的全身扯得光光的。

从这个时候起,猴人身上就不长毛了,就变成现在的人了。[3]

 

笔者于1993年在河南西华地区搜集到的一则汉族神话则这样讲:

 

伏羲、女娲按照猿猴的形象,用泥巴造出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这些人都跟猴子一样长着尾巴。太上老君说:“这些人是用泥巴捏的,天要下雨就叫浇坏了,怎么办?得放到我的阴阳八卦炉里去炼一炼才成。”就把他们放进太上老君的阴阳八卦炉,翻了三翻,炒了三炒。炼得他们再也不怕刮风下雨了。在翻的时候,尾巴给弄断了,就变成了现在的人。有的还碰掉了胳膊腿啥的,就成了以后的残废人。[4]

 

这则神话也与伏羲女娲兄妹婚类型相粘合,而且出现了太上老君和阴阳八卦炉,明显是后世增饰、添加的结果。不过,其中反映的猴子由于外力的作用、失去了原来的特征变为人类的观念,却是与前一则神话一致的。

在以上所述的这第一类神话中,都透露出这样的观念:猴子是人类的始祖,它们比人类更为古老,在世界上尚未有人类之前,猴子就已经出现了,人就是由猴子变化而来。神话中往往还指出,猴子变为人是需要经过某些过程的:或者是学会某些技艺,如火或工具的使用等;或者是褪去身上的毛;或者是失去尾巴。这反映出人对于猴子与人类之间差别与相同性的认识:猴子因为因为外貌上多毛、有尾巴,或者不会辨认事物和使用火或其他工具,所以同人不一样;而只要它们褪去了毛、没有了尾巴,或者掌握了用火等一些技术之后,就会从一般的动物变成为人。

二、猴子孕育人类

这类神话所讲述的,也是人类起源于猴子。但其中的猴子不是直接变化为人,而是通过与某个人(神)或某个精灵乃至妖魔婚配,从而孕育了人类。在这类神话中,最为典型和著名的例证来自藏族。在藏族的《西藏王统记》等藏文文献中,记载了由观世音菩萨点化的一只猕猴与岩洞女妖婚配生育人类的神话。在现代,这一类神话仍然在民间口头流传:

 

——远古时候,喜马拉雅山长时间为洪水所侵犯,无人出来治理。人们总是担惊受怕地生活着。有一天,忽然出来一个人登上喜马拉雅山大呼一声,并用神斧将高山劈开,使洪水倾泻而下,才出现了大面积草原和高原。洪水退后,这个人变成一只猕猴,相传它是观世音菩萨转世来的。他和久居山中的一位叫扎生魔的女鬼结为夫妻,生育了六个儿子。扎生魔又用魔法变出了六个美丽的姑娘,让她们同自己的儿子结婚。婚后扎生魔让他们分居在雅鲁藏布江上。之后,观世音就用粮食哺育他们,他们的尾巴才慢慢消灭,逐渐进化成人形了。[5]

 

笔者搜集到的一则青海湟水地区农业区藏族中间流传的后土与猴女婚配的神话,显然也属于同一种类型:

 

––––很久以前,青海高原是一片浩瀚的大海。岸边芳草遍地,四季如春,是飞禽走兽的乐园。可唯独没有人。

这一天,女娲路过湟水谷地。回到昆仑山,她对儿子后土说:我看到了一个好地方,现在让你去那里繁衍人。

后土就来到湟水河边。有一天,他躺在河边,忽然听见一阵哭声。他爬起来一看,水中央的冰块上蹲着一只猴子。后土把猴子救上了岸。后土问:你为啥独个儿漂在水中?猴子哭着说:我本是天宫里的宫女,玉皇大帝把我许配给了一个小神。我不答应,玉帝就说,你到地上繁衍人类,终身受苦去吧。就把我贬为一只猴子,被洪水冲到了这里。听说昆仑山上女娲娘娘的次子后土在湟水造人,如果找到他,我就有救了。后土说:我就是后土,这条河就是湟水河。猴女听罢,跑到水边不停地洗身,逐渐脱去猴毛,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

从此,他们在湟水岸边住了下来,就在这里繁衍了人类。[6]

 

女娲是中国民族信仰中一位显赫的古老女神,神话里说她是人类的始祖母,她的伟业之一便是抟土造人,或者兄妹成婚、孕育了人类。但在这里,女娲的始祖母身份并不突出,她的神话与藏族原有的猕猴始祖神话相融合了。由此可见猕猴始祖神话在藏族人民中间的巨大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神话中,猴子常常并非是人类始祖的最初面目,它往往是由神或人变成的,也即是说,人或天神自愿或不自愿地下降或被贬黜而为猴子,然后猴子再与妖或神结合,孕生了人类或猴子;猴子逐渐进化,才最终形成了人。我疑心,这类神话并不是最原初的说法,而是后来增饰、演变的结果。较早的说法,恐怕就是猴子直接与神或妖怪婚配,传衍了人类。

这一类型神话在其他民族中也有流传。例如汶川地区的羌族神话《木姐珠和冉必娃》讲:

 

——天神木巴的女儿木姐珠,来到地上的溪水边漂麻布时,与地上的公猴冉必娃邂逅并产生了爱情。之后,冉必娃随木姐珠到天上向天神木巴求婚。木巴见冉必娃是一只猴子,便不答应。由于木姐珠苦苦哀求,木巴才答应先以难题考验冉必娃。在木姐珠及风神的帮助下,冉必娃顺利地通过了种种难题考验,并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男子,终于得到木巴的允许,与木姐珠成亲并返回大地。[7]

 

上述两类神话中,无论是变化为人,还是孕生人类,猴子的始祖神身份都是十分鲜明的,它们都被看作是人类的祖先。

有趣的是,这种说法同近现代以来流行的进化论十分相似,因而常被人们称作“原始先民的进化论”。笔者以为,虽然在一些文化较发达的地区,神话的传承者可能会受到进化论的影响,因而产生猴为人类始祖的神话––––例如笔者在河南省西华县搜集到的那则伏羲女娲捏了猴形的泥人、后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锻炼、方才成为今天样子的神话,很可能就是吸收了现代广泛传播的进化论思想后出现的,因为在这类神话的典型形态中,兄妹捏制的就是泥人,经过某种过程如晾晒、吹气等,变成了人类。“猴形泥人”显然是后起的说法。但是,神话中的猴始祖观念与进化论之间,还是存在着根本的差异。且不说在进化论产生以前或传入中国之前,猴为人类始祖的神话就早已在各民族流传;更为重要的是,把人类的起源视为同某种动物有直接关系,是许多民族神话中常见的内容。例如,怒族蜂氏族的神话讲其始祖母是由蜂所变;怒族蛇氏族及傈僳族蛇氏族神话均讲他们是蛇和一个女子的后代;台湾排湾族神话讲他们的祖先是由灵蛇所生;苗、瑶神话讲其族为高辛帝女与狗(盘瓠)婚配生育繁衍而来;白族勒墨人虎氏族神话讲该族是某女子与一只雄虎婚配后生育的后代;突厥神话讲其各族均是一个男子与母狼婚配生育的后代;广西彝族则认为他们是一个单身汉和一只母狐狸的后代……等等。[8]这类动物始祖神话产生的原因,究其根本,可能都与原始时代的动物崇拜观念有关,它们是各个民族在不同的生存环境和发展历程中形成的、对与各自关系最为密切的动物的崇拜观念的产物。猴始祖神话,也是如此。也即是说,它们是信仰的产物,而非科学论证的结晶。

 

三、猴子化生世界万物

在宇宙和人类起源神话中,尸体化生是较常见的一种形式,印度、古代两河流域、北欧等地都有此类型神话流传。中国古代神话中,盘古的垂死化生、生成宇宙,以及盘古身上的各种虫子,因风所感化为天下的黎民百姓,就是较典型的化生型宇宙起源和人类起源神话。

猴子化生世界万物的神话,显然也与这类尸体化形观念相关。例如四川阿坝地区的藏族中流传的《共工和日玛依》:

 

——很早很早以前,水把大地淹完了,没有人没有动物。过了很多很多年,有一座山从水里露出来,这个山上只有一只母猴。母猴天天就在这座山上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天,石头裂开了一条缝。从石头里爆出两个女娃娃。母猴给她们取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共工,一个叫日玛依。共工和日玛依一出世,就没有吃的,母猴没有办法,就到山上去挖“角玛”(人生果),拿回来养活共工和日玛依。

有天,母猴去采人生果去了,有个魔鬼来到共工和日玛依门口……用石子向共工和日玛依打去,又吹一股风把石子、共工和日玛依一齐吹到天上去了。

共工和日玛依分手了,天天在天上找,天上黑得看不见,一个过去,一个过来,总碰不到一起。

石山上的母猴采人生果回来,不见了共工和日玛依,就天天坐在那里,在石块上呼喊哭泣,母猴的眼泪流成了河。不管母猴怎样找自己的女儿,也找不到。母猴死了,化成了一座石山,它的皮毛变成了树林、花草,它身上的虱子变成了山上的野物,那山不断地流着母猴的眼泪,这就是大山流出的泉水。

共工和日玛依不见面,也找不到自己的阿妈,她们睁大了眼睛,一下就发出了光芒,共工成了太阳,日玛依成了月亮,那魔鬼打来的石沙,也变成了天上无数的星星了。[9]

 

这则神话中的母猴,具有神话学上所说的“大母神”的性质,她化生的方式,与盘古死后“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述异记》)十分相似。是她和她的孩子们一起,化生出了宇宙万物。其中的魔鬼则扮演着神话中常常出现的、创造神的对立者及协助者的角色。

四、猴子发明或传播某些人类文化事象

这类神话,主要讲人类一些重要的文化事象,是由猴子首先发明、发现或传播的。这在以上所谈的猴始祖神话中,其实已或多或少有所涉及,例如前引彝族史诗《门米间扎节》所述的猴子发明用火、熟食以及播种粮食;汶川地区的羌族神话《木姐珠和冉必娃》中结尾讲,临行前,木姐珠和冉必娃得到了木巴馈赠的五谷种子、各种草木及禽兽带往人间。可是由于他俩忘记了木巴的告诫,让一些跟在后面的逃散而成为野物,本来已给了人间的许多粮食又被木巴收回天上。另一则流传在茂汶地区的羌族神话也说:天神阿巴木比塔的小女儿木姐珠与人间的猴毛人斗安珠相遇并产生爱情。斗安珠随木姐珠来到天界,向天神求婚。他顺利通过各种考验,终于得到天神允许,与木姐珠一同返回大地。临行前,天神赠与他们五谷、树木种子及各种禽兽。两人回到地上后,教羌人学会了种庄稼。[10]

流传在四川成都地区的神话《伏羲兄妹与石头》,也详细描述了猴子学习和发明各种文化事象过程。神话讲:

 

——早年洪水泛滥,人类和所有生物都灭绝。天上的伏羲兄妹偷偷下凡,依天意成亲欲再殖人类。可是,他们成亲后没有后人。妹妹爬上一座很高的山上,求老天爷帮忙。每回上山,她都要捡一块石子放在山顶顶上,慢慢石子堆多了,妹妹也老了。她伤心地哭,眼泪流到石头上,石儿子变成了五颜六色。又隔了好久,石儿子堆堆长大了,放亮光。

有一天,天跟地一碰,石儿子堆堆爆了。花石儿子滚下水,变成鱼虾;钻进草荒荒变成虫虫蚂蚁;弹到树子上去的,变成猴子;飞上天的变成了雀雀儿……一天,猴子从树上蹬下一个果果,妹妹捡起来就啃。猴子跟倒学,慢慢个儿把树子上的果果吃完了。它们朝树尖尖上爬,树尖尖断了,猴子掉下来,尾巴儿杵断了。

冷天来了,猴子冷来要死了。妹妹也冷来遭不住,拣些树叶叶缠在身上。猴子见了,也把干芭蕉叶、干泡桐叶扯来围在身上,拿绵葛藤缠紧。冷天头没吃的,妹妹逮些鱼呀、虫呀来吃,猴子见了,也跟着学。妹又拿石头打雀雀,猴子也拿石头打。你打我打,石头碰石头起火了,猴子就抱些柴来蓬起烧,围倒烤火。又把逮来的鱼虾丢到火里烧。烧好的东西,吃来有味道。猴子就天天烧东西吃,慢慢个儿就晓得吃熟食了。遇到下雨天,猴子没事做,就捏稀泥巴耍。捏成碗,丢到火里头烧。烧好的碗不漏水,装起水放到火头烧,又把东西放到碗里煮,煮好的东西很好吃。他们又捏砂锅砂罐,开始吃煮东西了。

遇到大风大雨,猴子淋来遭不住,就拣些树枝枝树叶叶来,搭个棚棚遮雨。

后来,这些猴子,渐渐变成了人。[11]

 

这则神话中的猴子,与彝族史诗《门米间扎节》中所述的情形相似,不过它们更善于学习、善于探究、善于发现,正由于它们有着这样的精神,人类发展历史上众多的重要文化事象,如用火、渔猎、熟食、制陶、建筑等,才得以发明和形成。

不管神话中猴子是发明或发现还是传播了各种文化事象,它们的神格,都属于神话学上所谓的“文化英雄”(Culture Hero),也就是说,它们是那些最先发现或发明种种文化成果并将其技艺授予人类、以及为人类社会确立了普遍生活秩序的神话英雄。

五、猴子肇事导致洪水潮天和人类的再殖或某种生物的改变

这类神话的主要内容为:上古时期,猴子由于顽皮捣蛋,而导致人间发生洪水灾害。其结果或者是人类毁灭,劫后余生的两个青年男女婚配再殖了人类;或者是某种生物由此改变了原来的生存特点。例如流传在四川黔江地区的土家族神话《三族起源》讲:

 

——很多很多万年以前,马桑树长得齐天高,猴子常常爬上马桑树去玩。一天,猴子沿着马桑树,爬到天上去了。

猴子闯进玉皇殿,被捉住了,玉皇大帝问它跑到天上来做啥子?猴子害怕受罚,扯谎说:凡间干了半年……它是上天来求雨的。

玉皇大帝听了,连忙拿起金扫帚,在金盆里蘸了一下,向下界洒去。这一洒,凡间硬是黑风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坪坝里的水都淹起尺多深。

玉皇大帝让猴子去看看地面上的水够不够……猴子走到南天门,向下一看,它把那些山巅巅看成了犁头,连忙跑回去,对玉皇大帝说:凡间的犁头都没有淹着哩!

玉皇大帝听了,就端起金盆,向下界泼去。就是这一泼,洪水齐天了。

一个葫芦漂进了南天门,葫芦里蹲着两个人,就是罗神爷爷和罗神娘娘。

罗神爷爷和罗神娘娘向玉皇大帝讲了凡间洪水泛滥的情况,玉皇大帝气昏了,悔不该听猴子的话。

玉皇大帝又叫罗神爷爷和罗神娘娘回到凡间,繁衍人类。

……

过了一年,凡间的人又多起来,马桑树又长得齐天高了。

玉皇大帝害怕猴子又爬上天来,乱报情况,给人间造成灾难,就念:“马桑树儿长不高,长到三尺就弯腰。”

从这以后,马桑树再也长不高了,猴子也就上不了天了。[12]

 

在汉、羌等族的神话中,也有类似的情节,有时细节上略有不同。例如,有的汉族神话讲,猴子沿马桑树爬上天后,是因为“打翻了玉皇爷龙案上的水瓶”,才引得天下发起洪水,造成人类毁灭,而仅剩的两个再造人类的少年男女是伏羲兄妹。[13]在羌族神话中,猴子则是打翻了天神“金盆里的水”,引起黄水潮天,人烟全无,人间幸存的姐弟两人婚配再造了人类。[14]

这些神话,都属于复合形态的神话,是猴子肇事类神话与洪水后兄妹婚型神话发生粘连的产物。在四川巴县地区流传的《马桑树为啥长不高》,则是一个独立存在的猴子肇事神话,不过其中的猴子被说成了孙悟空这位“美猴王”:

 

——马桑树是长不高的,不到三尺就横起长。

据说,古时候,它长得很高很高,一直伸进了南天门。

有一年天干,庄稼死了,河流干了。人们天天求雨,可天上一点云花花都没得。

一天,孙悟空觉得口渴,就出来找水喝。他顺着马桑树爬到了南天门,从门口溜了进去,发现了一个瓶子,里面正好有水!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来就喝。

孙悟空喝够了,嘴一抹,准备梭下地来。可是他忽然想到:太不公平!我们在地下受罪,这些王八蛋倒把水藏得好好的。不行,我要把水倒下去。他拿起瓶子往下倒,一边倒一边用脚去试,结果只觉得一片空虚。他想:地下干得太厉害了,要多倒些才行。他继续往下倒。

这时,北斗仙翁正在人间巡视,他看到洪水滔天,人间马上要鸡犬不留了,急忙返回天宫,一到南天门就看到孙悟空在倒水,就赶忙向他解释。孙悟空住了手,往下一看,发现自己做了错事,急急忙忙回到人间想办法解救去了。

北斗仙翁看孙悟空走了,就去向玉帝禀报了这件事……土地菩萨告诉玉帝,孙悟空是从马桑树上爬上天的。玉帝一听,忙叫:“拿神仙棍来!”

玉帝拿起神仙棍一阵乱打,马桑的树叶纷纷落地。并下旨限定马桑不准高过五尺。所以现在的马桑树,只有两三尺高了。[15]

 

猴子是动物世界中的智者,也是活泼好动、调皮捣蛋、马虎大意的典型。正是由于猴子的这类性格特点,才引发了神话中这场人世间的大灾祸。不过,尽管如此,灾祸最终又导致了人类的再殖或某种生(植)物的生存特点的改变,由此看来,它仿佛神话学上常见的始祖、造物主或文化英雄的协助者。这类协助者,有时以敌对者的形象出现,他们的干扰或者破坏,客观上最终促成了宇宙万物或人类的产生并形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综上所述,猴子在不少民族的神话中是一个比较常见而且重要的角色。神话中的猴子,往往具有始祖、造物主和文化英雄的神格性质,因而具有显赫的神圣地位。这种地位的形成,与人类生活早期产生的动物崇拜观念密切相关。处于幼年时期的人类,由于受“万物有灵”世界观的影响,对自己接触到的各种动物,大都因其所具有的独特能力而产生崇拜。作为一个古老的物种,猴子在人类诞生的初期,就与人类密切接触。猴所具有的灵巧、机智、与人类相近的形貌以及旺盛的生殖力,都有可能引起人特别的注意并进而形成对它的崇拜。与猴有关的各种起源神话,即是在这样的猴崇拜观念影响下的产物。



[1] 拙文写成之后,有幸读到王小盾《汉藏语猴祖神话的谱系》一文(《中国社会科学》1997年第6期),运用语言学和神话学的方法,构拟汉藏语猴祖神话的谱系。角度新颖,分析深刻,令人佩服。不过,笔者以为,猴在神话中的神格是复杂多样的,似乎不能以“猴祖”完全概括,例如拙文提到的猴子肇事类神话,显然无法归入“猴祖”一类。

[2] 《门米间扎节》(节选),载陶立等:《中国少数民族神话汇编——人类起源篇》,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内部资料),第147151页。

[3] 《猴变人》,载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文化局:《羌族故事集》内部资料本(上),1988年,第24页。

[4] 杨利慧1993年西华采风资料。

[5] 《人的由来》,载古德明:《中国少数民族神话》,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下,第672页。

[6] 贾生财搜集、整理,赵宗福提供。

[7] 李子贤:《探寻一个尚未崩溃的神话王国》,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2153页。

[8] 参看何星亮:《中国图腾文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79283页。

[9] 载《四川民间文学丛书》编辑委员会:《四川神话选》,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第128129页。

[10] 参看李子贤:《探寻一个尚未崩溃的神话王国》,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3页。

[11] 载《四川民间文学丛书》编辑委员会:《四川神话选》,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第109111页。

[12] 载《四川民间文学丛书》编辑委员会:《四川神话选》,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第153155页。

[13] 《伏羲兄妹造人烟》,载《四川民间文学丛书》编辑委员会:《四川神话选》,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第9899页。

[14] 《黄水潮天》,载古德明:《中国少数民族神话》,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上,第267268页。

[15] 彭维金、李子硕:《魏显德民间故事集》,重庆: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第36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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